【蔺靖】《诗一行》卷四《六弦琴》之章 其一至其三
其一 正午惊魂
萧景琰在一片黑暗中醒来,依然觉得有些天晕地旋。
来不及辨别自己到底身在何处,他立刻想起来那个人。
“蔺晨。”他在黑暗之中叫了一声。
没有人回话。萧景琰的心猛然跳了一下。
“蔺晨。”他又叫。还是没有人回话。
手被捆在背后,碗口粗的麻绳,他用力挣了挣,也没有挣开,只好先挣扎着坐跪起来。
四周都没有窗户,密闭空间内一片黑暗,只在头顶开了一扇小小的气窗,透进来一些晦暗不明的月光。
萧景琰在黑暗之中摸索着,没走几步就撞到了墙。他返身又朝另一个方向走,突然被什么绊倒,硬生生倒在谁的身上。
“哎哟。”那个人痛叫一声。
……是那个人的声音。
心依旧突突地跳个不停,可是萧景琰却不肯让那个人听出他话里的不平静。
“没事?”他只是问。
“活着呢。”蔺晨回答。
“受伤没有?”
“新伤就没有……前两天受的旧伤算不算?”
听蔺晨那个戏谑的口吻,就知道他没事。看来那群人虽然抓了他们,但是倒没有下狠手。这么思忖着,萧景琰终于有时间观察一下四周。关他们的地方应该是个专门关人的密室,四壁都是墙壁,门应该是暗门,用机关才能打开。
他抬头看月亮的位置,大概已经到了午夜。这么说,他们已经被迷昏了一两个时辰了。
这么想着,萧景琰突然发觉自己还倒在蔺晨身上,脸贴着蔺晨的胸口。
他脸上一热,急忙想要从蔺晨身上起来,奈何两个人的手都捆着。这一撑一挣扎,不但没起来,反而两个人滚作一团。
“你别动。”萧景琰沉声道。
“行行行,我不动,殿下自己动。”蔺晨好整以暇道。
灰头土脸地,萧景琰终于从地上挣扎起来。
“这是哪里?”他问。
“虎穴啊。”蔺晨在黑暗里笑了,“殿下之前不是说过嘛,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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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要从一周前说起。
那日是七月初七,正到中午。
天空如洗,万里无云,一丝风也没有。
日头亮灿灿挂在天上,就和金陵人喜气洋洋的心情一样。
马上就是大梁皇帝六十岁大寿,各国都派遣使者来贺寿。其中大渝皇帝派他的第三个女儿——长盛公主代表大渝前来金陵。
公主的尊驾即将到达金陵城。金陵兵马大道两边彩旗煌煌,点缀着从清晨开始就被洒扫得干干净净的街道。
大渝常来常往大梁的使者叫上官元庆。为了公主此次到来,早在三个月前他已经到了金陵,给梁王递了大渝皇帝的手书。三年前大渝和梁曾在边境有过一场血战。这一场战争,把这两个国家都打累了打穷了也把那些精兵强将打成了残兵剩勇。结果谁都没有得到好处,倒是在北边的北燕一日日军力壮大,对两个国家都虎视眈眈。
这个时候,本是大渝皇子教习的上官元庆向大渝皇帝要求担任使者,出使大梁。上官元庆本是渝人,但是少年时期在大梁长大,因此对两国政治经济文化习俗都非常了解。那时他已经五十岁了,本到了衣锦归乡之年。但是他却说,国事苍茫之时,匹夫岂敢称老,于是毅然辞去清闲的皇子教习之职,出任使者前往大梁,企图兴商贾,息兵戈,修复两国关系。
仅仅三年,渝楚燕三国中,大渝倒成了和梁关系最近的国家。上官元庆也算功不可没。
而此时,上官元庆正陪同一队梁国的司礼骑在金陵外城门等待公主一行的到来。
当然,在等公主的不只他们。
都说大渝的三公主长盛花容月貌,风华无双。不止如此,她自四岁起习渝琴六弦,琴技出神入化,一曲《四伏》,据说可以停风雪,惊飞鸟,让听过之人无不觉得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为了迎接公主远道而来,从昨日傍晚开始,兵马大道及其六条主要大街都拉了封路帷帐,不再准行人通行。到了今日,兴奋了一整夜的金陵百姓一大早便挤满了兵马道的两侧,想要看看这位长盛公主是否如传说中那般风华绝代。
金陵人这厢里说着闲话,那厢长盛公主的尊驾已经到了。
金陵城厚重的朱红大门徐徐打开,一列车队出现在金陵外城门口。
公主尊驾由四匹白色骏马拉持,美轮美奂的车厢绘金鸾彩凤图案,车厢四角各缀琉璃灯碧玉铃,足见身份尊贵。另有侍卫队三十六人,贴身侍婢四人,随行马车六架。
上官元庆上了公主座驾,按照大渝礼仪向公主请了安。
因为上官元庆在大渝的时候曾任皇子教习,公主也去听过他的课,因此他和公主也十分熟稔。公主身背故土,一路奔波,本来思乡情切,见到过去的老师,立刻觉得十分亲切。不过奉礼迎宾,看重时辰,大梁皇帝设了宫廷夜宴,还在等着给公主接风洗尘,不可耽误,因此寒暄几句便罢了,上官元庆下了马车,整理好队伍,重新开道。
由上官元庆为先,梁国司礼骑打头,公主座驾在内,侍卫队在侧,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城门,转道兵马大道。
而这个时候,庭生正在人群里被挤来挤去。
他的身份还未被皇帝承认,因此不能跟着其他皇子皇孙在宫廷夜宴面见公主,只得和大部分金陵百姓一样在兵马道边等着看个热闹。可是他毕竟才十二岁,个子还没有长成,刚听得人群里一阵欢呼雀跃,踮脚想要看个究竟就立刻被挤到后排去了,淹没在黑压压的人头里,只听着头顶上人群嘈嘈切切议论个不停,却没有一句能听清。
“想不想知道公主究竟长得什么样?”突然有人低头问他。
说话的正是蔺晨。本来庭生说今天公主驾临,外头肯定摩肩接踵,应该待在靖王府不要出来凑这个热闹比较好,可是偏偏蔺晨一定要拉他出来看热闹。
“你想你活了十二岁,还是第一次看公主进城。”蔺晨说,“这样的热闹都不看,你想你这辈子还能看几次。”
庭生被说服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能被蔺先生说服。
“想是想……”庭生说。
可是还没等他说完,蔺晨却微微一笑。他笑得不怀好意,可是还没等庭生分辨,蔺晨却一把将他捞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肩膀上。
庭生立刻羞红了一张脸。
他十二岁了,是个大孩子了,坐在别人肩膀上这种没脸没皮的事,是断然做不出来。
再加上,后面立刻有人嫌他遮挡视线。蔺晨却毫不介意,回过头去苦了一张脸道:“哎,各位叔伯大娘,我这侄子身体不好,天天病在床上,难得出门一趟。今日听说公主要来,我便带他出来高兴高兴,还望各位叔伯大娘多多包涵。”
看着蔺晨演技超群,没羞没躁地讲大话草稿也不用打,庭生正想让蔺晨赶紧放他下来,但是有什么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
“今日公主驾临,不仅禁携兵器,而且大道封闭,商铺也不准营业是不是?”他问蔺晨。
“是啊。”蔺晨抱怨,“真麻烦,害我想去春风楼吃碗莲藕粥都去不了……”
“先生你看,”庭生打断了他,指着不远处商铺二楼虚掩的窗户里晃动的人影,“那么那些人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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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琰赶到兵马大道的时候,骚乱已经平息了。
之前皇帝命靖王率一众禁卫在金陵内城朱雀门外迎接公主。结果他在朱雀门外等着,突然有侍卫紧急来报,说是有贼人居然在兵马大道拦截公主尊驾。
好大的胆子!
萧景琰立刻带着列战英和一队精锐禁卫赶往兵马大道。可是到了兵马大道,又听来报说那些贼人抢了公主座驾从兵马大道转道容正道。容正道转过一个大弯就是白水桥,这群匪贼估计是想从白水桥自南城门强行突围出去,但是终于在过白水桥两里地处被擒。
萧景琰一路策马急行去,看见司礼骑在整理敌我两方人员的尸体。路边还有一些在这次事件中被无故波及的受伤百姓。
“叫些官医来为百姓医治。”萧景琰嘱咐属下,然后问司礼骑的掌司,“公主呢。”
“如刚才所报,公主人没事,只是受了一些惊吓,现在正在司礼监的别院休息。”掌司说,“请靖王殿下跟我来。”
萧景琰松了口气。若是公主在金陵城内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肯定难辞其咎。好不容易和大渝改善的关系说不定又会恶化。
“公主随从呢?”
“最靠近公主座驾的侍卫们是最先被杀的。当时那群黑衣人从街道两边楼上的商铺里跳下来,就瞄准了这些侍卫,杀人夺马都在一瞬之间,根本就没有给我们反应时间。还有几个黑衣人直接跳到了公主的尊驾上,杀了车夫抢了马车就立刻策动马车狂奔起来,待我们反应过来,他们已经跑出一段距离。”
萧景琰点点头,然后他想起来问:“那上官元庆大人呢?”
“我们没有救下上官大人,上官大人也被那伙贼人砍杀了。”掌司满脸愧容,“还请殿下责罚。”
萧景琰摇了摇头,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公主入城一事,陛下本来就是交给我办的。若要责罚,第一个责罚的也该是我。”他道。
司礼骑本来就是以仪仗为主护卫为辅的机构,他又怎么能推罪在他们身上。
只是想到上官大人,萧景琰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三年来,上官元庆奔走梁渝两国之间,书信往来,斡旋其中,萧景琰有时候跟他聊天,他总说,如今两国交好,他的使命已成,可以无愧于心衣锦还乡了。只可惜,这样的一个人,却殒命于今日。
他转而想起来问:“可否有生擒贼人?”
“贼人都在对战中被杀了,只抓了一个活口,现在已经押往刑部审问。”
萧景琰倒想知道,到底是哪来的贼子,如此胆大包天,居然敢在金陵城内天子脚下做这种杀良臣劫公主的事?!
他一边想着,一边跟着掌司向司礼监的别院里走,却在中庭看见了一个人,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萧景琰惊讶地瞪着眼前人:“……你怎么在这里?”
“是啊,”蔺晨笑笑,“我怎么走到哪里都能碰到殿下。”
“殿下,今日正是这位大侠出手相助,”掌司连忙跟萧景琰报告,“若非如此,恐怕就凭属下能力,实在无法保得公主平安。”
这时庭生匆匆从内堂奔出,看到他,立刻行礼道:“殿下。”
萧景琰看见庭生手里捧着纱布,不禁拉过庭生上下打量:“你受伤了?”
“不是我,是蔺先生。”庭生说。
萧景琰看向蔺晨:“你受伤了?”
“都说了不要提了,”蔺晨摆手,“一点小伤。”
“怎么是小伤?”庭生道,“殿下你看,好大一道血口子。”
萧景琰想去查看蔺晨的伤口,蔺晨就往后躲。
“真的是一点小伤……”
可是没等他说完,萧景琰一只手已经按在他肩膀上,硬是扳过蔺晨的身体看。
从前面看不出,白衫后面果然破了,血淋林一片。
“轻点轻点,”蔺晨忍不住叫痛,“我这是没被贼人弄死,先要被殿下弄死。”
萧景琰抿着嘴唇:“刚刚是谁嘴硬说小伤来着。”
掌司总觉得风头有点不对,明明是这位大侠救了公主,可是殿下看起来却对这位大侠有点生气。他连忙想要缓和一下气氛。
“殿下您刚刚不在,这位大侠武功真正出神入化,用一把扇子就制住了一群贼人,哦,就连那个活口也是大侠生擒的。”
“扇子御敌,你可真风雅。”萧景琰哼道。
“你以为我愿意啊?今天公主大驾,说了不准带兵器出街,我当然只揣把扇子就出门了。”蔺晨道,“我和庭生本来只是来看看热闹的嘛,谁知道会碰到又人劫道呢。”
萧景琰看看蔺晨手上的扇子。那风流之物如今只剩下一把破破烂烂缠丝带缕的扇架。
扇子虽然加了铁骨,扇面也用孟白丝绢制造,比普通扇子坚硬很多,但是扇子再牢,也只是把扇子,禁不住那几个劫匪轮番挫骨钢刀伺候。
“可惜了我一把好扇子。”看看手里的扇骨,蔺晨惋惜地说。
其二 宫廷夜宴
晚宴设在清泉殿。
清泉殿是一处高阙,建在百步台阶之上,中间是宫殿,美轮美奂,外围又设回廊,流檐飞顶。在夏夜若打开前后宫门,就会凉风涌动,分外爽快,让人如沐清泉之中,因此才得名清泉殿。
因为清泉殿夏天宴客尤为合适,皇帝便选了此处招待长盛公主,为她接风洗尘。
殿内歌舞升平,满座大臣宗亲,可是萧景琰却仿佛和这热闹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的心思不在这里。
他还思忖着白日里兵马道惊魂一幕,想着刑部什么时候能够审出一个结果来。这么想着,视线在人群里穿梭,却不小心和长盛公主的视线碰在一起。
她朝他微微颔首。出于礼节,萧景琰也微微点头向她致意。
她确实如同人们口中相传的那样是个美人,但是还没有美到能让萧景琰的目光驻足。
视线岔开去,在觥筹交错舞裙飘旋之间游离着,然后落在某人的白衣上。萧景琰看着,然后突然惊觉自己竟然不自觉地看了好久,于是便强迫自己把目光移开去,又转向面前的歌舞宾客,可是视线飘忽没有落脚之处,终是忍不住又看向他。
蔺晨已经换掉了早上那身破了一个大口子的衣衫,换了另一身白袍,正转过头去和旁边位子上的列战英在那里议论什么。
……萧景琰突然又想起自己第一次见蔺晨。
那日那个人也一如今天一样穿着一袭白衣,眉清目朗,如初雪凝辉。
当时满园初樱春色,如今满堂锦袍朱衣,但是哪个也没有像他那样可以让自己久久相望。
“先生,你怎么总穿一身衣服?”他隐隐听得列战英对蔺晨说。
“又乱说话,我这怎么是一身?”蔺晨道,“我白天穿的那身破了,才换了这身。”
“你这身跟那身看起来也差不多。”
“怎么差不多,白天我穿的那身是临安织造的葳蕤雪,现在我穿的这身是苏绣坊的千云白……”
“反正都是白的。”
“你不懂,白色显瘦。”
萧景琰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突然蔺晨却转过头来,两个人视线对上。
他的笑容凝固在嘴角边,一时尴尬,不知道是不是该立刻移开视线,只好僵在那里。
没想到蔺晨却微微一笑,随手举杯向他致意。萧景琰心头一松,也举杯向他还礼,突然又想到那个人身上还有刀伤,喝酒是不是不好。但是杯子已经贴到唇边,宫廷御酿甘甜畅口,一下子就喝了个干净。
皇帝正与坐在阶下右手方的长盛公主闲话家常。
公主远道而来,本贵为客,今日在兵马道上受了惊吓,又折损了侍婢侍卫。皇帝没有将她安排在使者行宫,而是特意安排在公主府,又问她吃穿用度衣食住行是否有缺,想要抚慰她的心人人都看得出来。
说到长盛公主才貌双全却至今还未婚配,皇帝便忍不住慨叹起来。
“可惜我这些儿子里面,竟然是没有一个能够如公主一般技艺奇绝享誉天下的。”皇帝轻轻拍了拍膝盖,慨叹道。
“陛下过奖了。”公主道,“谁都知道大梁皇子个个是人中俊杰,逸群之才。”
“那不知公主觉得我这个儿子怎么样?”皇帝笑眯眯地看着阶下的萧景琰。
长盛公主微微颔首,似乎有些羞怯:“靖王殿下仪表堂堂骁勇善战,是天下女儿心里的英雄。”
皇帝哈哈大笑,似乎甚为满意。
“靖王,公主殿下如此盛赞你,你还不快快谢过公主殿下。”
“公主谬赞。”萧景琰道。
“是靖王过谦了。”公主笑了。
击节声止,歌舞停歇。皇帝举杯,并给众臣赐酒。
“今天朕非常高兴,因为我们大梁有两件喜事。”皇帝笑吟吟道,“这第一喜大家都知道,再过一个月就是朕的六十寿辰。朕老了,但是朕的江山没有老,山河太平,人民富庶。至于这第二喜嘛,”他看向座下,“公主未嫁,靖王未娶,如今梁渝两国互为友邻,和睦如一家,若能再结秦晋之好,岂非亲上加亲。爱卿们说,这怎么不是一桩大喜事呢。”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
大家终于明白过来,长盛公主此次前来金陵,不仅是为了贺寿,也是为了代表大渝皇帝来谈两国联姻之事的。
几个月前靖王妃病故,没有给靖王留下任何子嗣。
过去靖王征战沙场,整日不在金陵,皇帝也不喜欢他,所以他有几个妃子,有没有子嗣,似乎大家也不关心。可如今誉王已死,太子被废,皇帝属意的治国之才似乎就只剩下靖王一个了。于是靖王的选妃和子嗣问题一下就变成了大家关心的对象。
本来金陵那些皇亲国戚达官显贵,哪个不眼睁睁地盯着这个靖王妃留下的空缺,想要求皇帝给自己还没有出阁的女儿赐婚。
可是谁也没想到,皇帝居然会来这么一出。虽然大家连连给皇帝道喜,但是心里也明白未来皇后之位恐怕是轮不到自家闺女了。
这杯皇帝的赐酒喝下去,也是各得滋味。
但是靖王却没有喝,只是握着酒杯枯坐在那里。
皇帝见他也不谢恩,便提醒他:“景琰啊,你老大不小了,也该重新考虑立个正妃了。”
大梁历代而来,异国公主虽也有嫁娶,但从来都只纳为侧妃,没有立为正妃过。
大家都不明白皇帝为何如此属意这位异国公主,想要为她破一个先例。
没料到萧景琰却放下酒杯,径直站起来,走到大殿中间,对着皇帝跪拜下来。
“父皇,柳氏刚刚亡故,儿臣愿为她守丧三年。公主蕙质兰心,荣华无双,儿臣不敢耽误公主良缘,还望父皇为公主另觅人选。”萧景琰恳请道。
这个儿子,就知道触他霉头!
见萧景琰这样不识抬举,皇帝不禁十分恼怒。可是当着公主和众多大臣的面,他不好发作,只得憋着一口气道:“你们看看,我这个儿子,重感情得很哪。”
“不过靖王,”他神色一凛,口气森然严厉起来,“王妃受佛法点化,脱出人间大苦,此为大喜,何丧之有啊。”
皇帝的语气里带着警告的意味,要这个儿子识大体顾大局,莫要再在众人面前顶撞他。
可是萧景琰却仿佛置若罔闻,依旧跪在地下,恳求道:“父皇……”
皇帝被拂了面子,龙颜大怒,正欲发作,忽然听得座下有人开口。
“陛下,我有一个提议,不知道当不当说。”
说话人穿一袭白衣,面貌俊雅,气质清俊,站如拔地而起,衣袂扶风带云,有杨柳的风流,也有古松的淡然疏阔。
皇帝认得他,他就是那个靖王门客,据说什么琅琊阁少阁主的蔺晨。
上了殿来居然也敢不束发不戴冠,如此大胆,古往今来大概也就他一个吧。
可这个蔺晨确实是个人才,文能破案,武能擒贼,令人对他刮目相看。而且这次听说还在白水桥外以一敌十,救下公主力擒匪贼,也算大功一件。
皇帝虽然看不惯他那身做派,但是倒也不至于为难他。
“什么提议,你说说看。”他对蔺晨道。
“素闻公主琴技天下一绝,一曲《四伏》,如奔金流玉,令四座皆惊。蔺晨斗胆,不知道可否有幸请公主弹来一听。”
“蔺先生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当然愿意为先生献技,只可惜……”公主苦笑着抬起另外一只一直放在案几底下的手。
蔺晨这才想起今日他擒住匪贼,勒停马车,公主的婢女将公主扶下马车的时候,公主的手软绵绵地搭着,看来是伤筋动骨了。
“去看了太医,太医怎么说?”皇帝关心地问公主。
“说是一两个月内大概都难以弹琴。”长盛公主道。
“是我大梁失职,没有做好护卫,令到公主受难,实在惭愧痛心之至啊。”皇帝抚胸道。
“陛下休要再自责,发生这样的事情,谁也没有想到。只是几个月无法弹琴而已,不算什么大事,”公主慨叹一声,“我最遗憾的反而是上官大人,我刚刚才与他久别重逢,他却因为我丢了性命……”
说到上官元庆之死,殿上气氛倏而沉重起来。在这一片沉默里,那个白衣江湖客又开了口。
“如此甚是遗憾。”蔺晨道,“既然公主无法弹琴,那不如由我来为大家献乐吧。”
“先生会六弦琴?”公主看他。
“六弦琴太难,在下没有公主的天资和勤奋,哪里学得会,”蔺晨道,“不才会一点古箫,一曲《岸渡舟》,就当是为上官大人送行吧。”
皇帝便差高湛送了箫来。
《岸渡舟》是古曲,殿上众人并不熟悉,然而箫声缓缓而起,如爬高山,又悠悠而落,如临静水。那声声调调如同高山流水灌入身体,直沁人心肝脾肺,殿上众人倏然便觉得静下心来,就连夏日的炎热也仿佛变得朦胧而遥远,被阻隔在这餐山饮水的天地宴席之外。
然而人间欢宴,终有离别时候。阳炎转而成晚照,飞鸟西去,故人立于船头。
箫声突然变得沉寂悠远,仿佛那粼粼江上波涛,载着孤叶扁舟,送逝者远远而去。
——晓拂尘衣俗世了,夜乘凤舸渡仙山。
萧景琰坐上马车的时候,《岸渡舟》的调子却仿佛还在他耳边盘旋不止。
在那悠悠箫声之中,上官元庆大人似乎并未死,只是衣锦还乡去了。
萧景琰在半梦半醒中目送他笑着离开,从此远上青山头,醉卧闲云处,好不自在悠闲。
……醒过来的时候,他靠在谁的肩膀上。
是蔺晨!
萧景琰脸上一热,赶紧直起头来,余光中瞥见蔺晨却神色如常。
“我……大概有点醉了。”他按着额头。
“殿下光喝酒,不吃东西,容易醉。”蔺晨回答。
蔺晨说得没错,萧景琰一个晚上确实粒米未进。
刚才在殿上,皇帝一提联姻一事,萧景琰就如被刺哽喉,胸闷难言。
别说吃饭,就连最开始觉得甘甜合口的宫廷御酿,也突然变得辛辣起来。
他成年后不久,父皇也曾为他指婚柳氏,那个时候萧景琰只麻木地应承了。现在不过是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一次而已,可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有了什么不同,他的心里百般抵抗起来。明明知道父皇决定的事情是不可能改变的,可是却固执地不想接受。
萧景琰知道,刚刚蔺晨也是为了帮他,怕他和皇帝起了正面冲突又要吃亏,才故意打了岔子提议要献乐。可他依然心绪紊乱难以纾解,便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起酒来,结果还真把自己喝醉了。
可是蔺晨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刚刚在殿上只喝酒没吃东西?莫非他一直注意着自己……
想到这里,萧景琰的心里突然乱了一下。
他赶紧勉强定了定神,将乱走的心思又收回到一处,却看蔺晨手里把玩着紫玉箫,仿佛若有所思。紫玉箫是岭南诸部的使者来金陵的时候带来的礼物,皇帝大概是念着蔺晨救下公主的功劳,又见他实在是个知音识趣的人,便把这支名贵的玉箫赐给了他。
“先生在想什么?”他问蔺晨。
“没什么。”蔺晨摇头,“也许是我想错了。”
想了想,蔺晨又道:“只是,今天没听到长盛公主的六弦琴有点遗憾……话说回来,不知道陛下为何如此属意这位长盛公主,居然想要为她破异族王妃不立正的先例?”
一提到长盛公主,萧景琰的表情立刻就变沉了,一言不发。
“殿下的好事近了,却一点也不高兴。”蔺晨打量他,“怎么,殿下不愿意?”
萧景琰不说话,良久,才道:“愿不愿意,在父皇看来,也没有区别。”
“殿下要是真不愿意……”蔺晨想了想,“要不我带着殿下私奔怎么样?咱们回琅琊阁去,现在就驾着这马车走,夜奔几十里,不出几日就可到琅琊山。”
萧景琰呼吸一滞,怔怔望着蔺晨,一时不知他话里真假。
琅琊阁,这个名字在缥缈青山之上,于他来说简直遥不可及。
可是心里却仿佛突然被埋下了一粒种子。
生根,发芽,抽枝长叶,开出妄念之花都是一瞬间的事。
还好在那花朵盛放之前,有人打断了他。
“等等,这马车上好像还有一个我呢,”在外面驾着马车的列战英敲了敲车厢道,“先生带不带我?”
蔺晨就哈哈大笑起来:“当然不带,我们琅琊阁人才济济,什么人也不缺,没有给列将军的职位。”
列战英老不乐意了:“不缺人?那殿下去了做什么?”
蔺晨想了想:“嗯……殿下的位置嘛,容我再好好想想。”
萧景琰听着他们两个在那里没心没肺地打趣,刚刚在心里震荡就要呼之欲出的那个念头突然又在这夜色之中变得模糊起来。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靖王府门口。
萧景琰刚下马车,却见张总管已经等在那儿了。
看见他们一行,张总管便匆匆忙忙迎上来。
“不好了,殿下,刚刚刑部来了人,说是请您快点过去。”
萧景琰有种不祥的预感。
“出了什么事?”他连忙问。
“犯人死了。”
其三 八门赌坊
犯人是服毒自杀的。
听说狱官发现的时候,尸体都凉了。
刑部侍郎林广涛一脸惶恐:“属下监管不力,致犯人自杀,还请殿下降罪。”
“事出突然,何罪之有。”萧景琰道,“犯人自携毒药,我们防不胜防。”
天牢重犯,突然身亡,本来林广涛以为自己肯定官位不保不说,连脑袋都危险了。
一听说靖王不怪罪他,这才松了口气。只是……
“下官不明白,”林广涛疑惑道,“这犯人进来的时候,我们已经仔细搜查过全身了,他身上明明没有带任何砒霜,不知道怎么会过了一晚就砒霜中毒……”
“这不是砒霜。”却突然听得有人道。
林广涛回过头去,看见是跟靖王殿下一起来的那位叫做蔺晨的大人。
这个蔺晨刚刚就一直在检查犯人的尸体,这里戳戳,那里嗅嗅,仿佛在找什么线索。
“可是刚刚已经找了仵作来验过了,确为砒霜中毒身亡。”林广涛不解。
“这种毒叫做七寸钉,发作起来跟砒霜很像,仵作验成砒霜,也不奇怪。”
“七寸钉?”
“七寸钉在民间并不常见,是江湖上的毒药,因为毒性顽固犹如钉子楔入棺材板一般难以撬起,所以才叫七寸钉。江湖人偶尔用它,有点儿饮鸩止渴的意思。比如说前几年名剑三公子之一的丹沐剑贺如丹就和人为了一个女人比剑,和他比剑的那个人那时其实已经身中剧毒没法用剑,却用了七寸钉入药,两种毒物毒性互相对抗,让他整整撑完了整场比剑才死。”蔺晨道,“可是七寸钉本身的毒性其实并不难解,随便找个三脚猫的江湖郎中都能配出解药。问题是,这个毒药虽然解法容易,但是根除却慢。七日之内,余毒入血,新血生毒,反复发作。若想要去毒,需要连续喝上七天解药才可缓解。林侍郎你之所以搜查不出毒药,是因为这个毒药早已在这个死去的犯人的身体里了。恐怕那个下毒人早在劫案发生之前一段时间已经让这些参与劫案的人服下了七寸钉,但是又用某种方法,比如把解药掺入他们的食物和酒水里让他们吃下,所以这些劫匪身上的剧毒暂时不会发作,一切如常。可是那个下毒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让这些劫匪活下来吧。如果他们当场被官兵击毙,正好,还掩盖住了他们身中剧毒的情况。如果他们没被杀,被官兵擒住了,那也不要紧,他们也不过只有一天不到的寿命,只要到时间不服解药,也是必死无疑,就算刑部查证,也会以为他们是服砒霜自尽。”
萧景琰听明白了,只是仍有一点不解。
“你又是怎么一眼看出犯人中了七寸钉呢的毒?”他问蔺晨。
“谁叫我是盖世神医……的儿子呢?”蔺晨自得满满。
也不知道这个人有什么好得意的,萧景琰摇头。
他低下头去检查犯人的尸体,却突然发现了什么,沿着犯人的手往上查看,一用力,撕开犯人袖管,然后在犯人的左臂外侧发现了一个圆形的刺青,像是一枚铜钱的形状。
“每个犯人身上都有这个刺青,”林侍郎说,“我刚刚找属下去停尸房看了其他犯人的尸体,那些尸体上也有。”
“原来如此。”蔺晨摸了摸下巴。
“你知道这刺青的来历?”萧景琰问他。
“这刺青叫铜钱印,是通天帮的标志。”蔺晨说。
“通天帮……是个什么来头?”林广涛疑惑。
“林侍郎久居朝堂,不知民间事。”蔺晨笑道,“通天帮三十年前创立于阮南,帮主叫魏通天,设江南江北两大分舵,两大分舵又管四门八堂三十二会。立铜钱旗,刺铜钱印,乃是如今天下第一大帮派,人数众多,各行各业,什么跑船运货,行商走马,三教九流,鸡鸭猫狗,他们都能参上一腿。恐怕林侍郎每天回家路过的酒馆茶楼,每天最喜欢吃的包子铺里面,也有通天帮的人手耳目。”
林广涛出了一身冷汗:“下官惶恐,居然每日生活于其中却从未有耳闻。”
“正常,”蔺晨,“通天帮好好地做着自己的买卖,从来和官家大路朝天各走两边,井水不犯河水的,林侍郎不知道也不足为奇。”
“只是……”他思忖,“为何这次通天帮要坏了自己的规矩做这样一件大案呢?这没有道理。”
“现在怎么办?”萧景琰问他。
“先不急着下结论,待我去查探一下再做定夺。”蔺晨说,然后又想起来嘱咐林广涛,“在真相查明之前,这件事先不急着告诉陛下。”
“陛下知道了会怎么样?”林广涛问。
“陛下知道了……”蔺晨想了想,“恐怕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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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皇帝还是很快就知道了。
据说是公主殿下向皇帝问起劫持自己的犯人审查情况,皇帝自然把林广涛提来询问,这才知道犯人几天前已经死了。这么大的事情,林广涛居然敢听从靖王意思瞒着不报,把皇帝气得跳脚。铜钱印的事情是瞒不下去了。林广涛只得将通天帮的事情都招了,才没有受皇帝杖斥,免了皮肉之苦。
果然如蔺晨所预料的,皇帝一知道通天帮的事情,立刻派禁卫军满城搜捕通天帮。一旦发现有铜钱印者,立刻逮捕,关入天牢。这中间,趁机敲诈勒索诬告陷害不在少数,有无数老百姓也遭了秧。
一时间,金陵人心惶惶。
这个时候,蔺晨就坐在自己的厢房廊下,给自己倒了杯酒。
从他这里能够看见靖王府的花园。前些日子他刚跟列战英把花园好好捯饬了捯饬,春花该谢了,正是栽种下夏花秋蕾的好时机。
一时间,花园翻了气象,从春深如海到夏色欲流。
酒香四溢。蔺晨眯起眼睛,一边闻着远处的花香,一处闻着近处的酒浓。
酒是那日宫廷夜宴剩下的佳酿。
那日靖王也好,那些宗亲大臣也好,看起来都没有什么喝酒的胃口。蔺晨便偷偷让高湛给他打包了两坛,装在马车上运了回来。
举杯正要喝,冷不防突然喝着口空气。
哪个不要命的竟然敢夺他的杯子!
蔺晨睁开眼睛,看见萧景琰就在他旁边,握着他的杯子,顿时又没有脾气了。
“你还有伤,不能喝。”萧景琰说。
“已经没事了。”他伸手去夺杯子,萧景琰却把杯子举高了。
“上次我有伤,不让我喝酒的人是谁?”
“这次和那次不一样嘛。”
他又夺了一次,但是萧景琰身形一闪,避开了,杯里的酒倒是一分不洒。
“你知道你打不过我。”蔺晨看着他。
“这可不好说。若我专攻你的伤处,或有取胜可能。”
“你和我哪来那么大的冤仇?”蔺晨摇头看他,“算了算了,不喝就不喝。”
可他话虽这么说,却只是虚晃一招,手又往萧景琰那里够去。
萧景琰一侧身,干脆把杯子凑到自己嘴边,孩子气般地一口气给喝干了。
因为喝得太快,还呛住了,猛烈地咳了起来。
蔺晨愣了愣。
“好好好,不跟你抢了。”蔺晨拍拍拍他的背,“你慢点喝。”
萧景琰一边用手背抹着嘴,一边咳得满脸通红。想说什么,但是一口气堵住,只有咳得更猛了。待咳够了,他在蔺晨身边坐下来。
“你怎么知道父皇会发这么大的火?”他说。
“陛下最大的心愿是什么?他不老,江山不老,”蔺晨说,“可是现在有这么一大帮人就在他的脚底下,他却从来不知道,这江山还牢不牢固,稳不稳妥,安不安全,他突然就不知道了,他突然就觉得自己老了,力不从心了,你叫他怎么能不焦躁起来。”
萧景琰叹了口气。比起自己,蔺晨还要更了解自己父亲的心思。
什么都可以碰得,什么都可以舍得,唯有他的江山碰不得舍不得。
“背上的刀伤怎么样,召太医看过了吗?”他问蔺晨。
“不用召太医。我自己就是医生,”蔺晨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萧景琰不发一言,突然轻轻一掌拍上去他的肩膀。
“哎哎哎,痛痛痛。”蔺晨讨饶。
“还说好了?”萧景琰道,“让我看看伤口。”
“真的没事,不用看。”蔺晨往后躲,“你看,我还能喝酒,就说明我没事。再说了,痛是肯定会痛的,刀伤是要养的,哪有那么快好的……”
萧景琰打断了他:“既然要养,你还四处跑?”
“殿下又知道了?”蔺晨惊讶。
“这两天每天送情报的鸽子飞来飞去的,靖王府都快成鸽子窝了。”
“殿下明明不在府里,怎么会……”蔺晨说,突然恍然大悟,“好啊,庭生这小子居然给殿下当奸细。”
“别扯庭生,说,你查出了什么?”
“虎穴龙潭的位置。”蔺晨道,“我决定去探探。”
“我跟你一起去。”萧景琰说。
“殿下不能去。”蔺晨摇头,“对殿下来说太危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还是不能答应。”蔺晨还是摇头。
“那你也不准去。”萧景琰说,拉了拉衣摆,端端正正坐好了。
“这次我不找庭生帮忙,我就自己坐在这里看着你。”
蔺晨头疼。他拿这个固执的靖王殿下没办法。
“当真要去?”
“当然。我们先说好了,这桩案子我们必须一起查。”
蔺晨叹了口气,然后站起身来。
“那就走吧。时辰也差不多了啊。”
“去哪儿?”萧景琰问。
“龙潭虎穴啊。”蔺晨一兜手,笑了,“我这就带殿下去探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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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琰并不是金陵通,但是这地头好歹他也待了很多年。
少年时候,他也有和林殊走马观花夜游金陵不醉不归的畅快年月。
可是蔺晨领他来的这个地方,他却仿佛真的从未到过。
他甚至不知道金陵还有这样的地方。
入了一条窄巷子,越走越窄,直到前面无路可走之时,又折到了一条宽巷子,霎那四通八达,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的时候,倏尔蔺晨又拐进了一条窄巷子,左转右折,然后钻进了一条死路。
走到底,前面高高一道墙壁堵住了方向。
“你是不是领错了地方。”他问蔺晨。
“相信我。”蔺晨说,举高了手里灯笼。
黑漆漆的夜里唯有灯笼朦胧的光,在地上映出了一个铜钱模样的标志。
“就是这里。”蔺晨说,伸手就去墙上按。
萧景琰凑着灯笼,才发现墙上竟然有些细微的凸起,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这九宫格密码每个月都换一次。”蔺晨说,“普通人不是找不到地儿,就是不知道密码。”
“你倒是什么都知道。”萧景琰瞅他。
蔺晨嘿嘿一笑,没有答话,只是伸手按了几下。
突然一阵嘈杂作响,左边的泥墙却突然开了一道窄门。
原来这看起来仿佛墙壁的东西竟然是一道机关。
“殿……”蔺晨说,想了想,换了个更安全的称呼,“萧公子,请。”
也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龙潭虎穴,不过萧景琰心里倒也不怕。
不知道为什么,有蔺晨在他身后,他似乎总可以安心下来。
两个人钻进箱子,胡噜转了个弯儿,前面却突然敞阔起来,原来是进了个院子。
面前是一个破落民宅,民宅门口站着个小厮打扮的男人,也提着一盏灯笼。
“客人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他打量了一下萧景琰和蔺晨问。
“自泽山来,往水火去,不惧木雷,不惜地天。”蔺晨从容答道。
那小厮顿时露出一脸笑容。看来蔺晨这暗号是接上了。
“客人久等了,请进。”他将他们领了进去。
院门打开,别有洞天。外面破落,里面却是另外一副景象。
明灯绚烂,暗香浮动,一座富丽堂皇的院落藏于其中。中间有无数道隔门,这些隔门不断开合,旋转方向,可以相互组合成无数条路径。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萧景琰问。
“八门赌坊。”蔺晨挑挑眉毛看他,“不知道萧公子懂不懂这里的规矩?”
“怎么不懂。”萧景琰说,硬着头皮答,“赌坊,当然是赌钱的。”
在北境治军之时,萧景琰一向军纪严明。军队之中,有赌博聚众者,一律惩处。
待到自军中回到金陵,朝中形势严峻,事务繁多千头万绪的,从未有过想到玩乐之时。
关于赌坊这个地方,除了年少时候和林殊喝醉了酒悄悄潜进去一次,就没有再多的体验了。何况那些坊间赌坊,又怎么跟眼前这个神秘地方比。
可是他不想让蔺晨看了笑话,才硬说自己知道。
“此言差矣。”蔺晨说,“八门赌坊之所以叫做八门赌坊,因为它一共有八门——兑门、艮门、离门、坎门、巽门、震门、坤门、乾门。这八门一门有一门赌的东西,一门有一门押的宝贝。”
兑门为泽,赌铜钱碎银。
艮门为山,赌金银元宝。
离门为火,赌美玉珍器。
坎门为水,赌天下消息。
巽门为木,赌古董字画。
震门为雷,赌神兵玄奇。
坤门为地,赌房产地契。
“那乾门呢?”萧景琰问。
“乾门为天,赌命。”蔺晨道,“看你想赌什么,能押什么,才决定让你入哪个门。”
“那我们要进哪个门?”萧景琰问他。
“自然是活门。”蔺晨微微一笑,“能活着从这里出去的门。”
走到了那些隔门机关之前,引路的小厮停下脚步,问他们:“客人要进哪个门?”
蔺晨随手往掏了掏身上,突然敛去了笑容,仿佛有些无奈起来。
“哎呀,换了一身衣裳,钱还放在上一身衣服上。”蔺晨说,朝萧景琰伸手,“萧公子,借点钱。”
“啊?”萧景琰哪知道他会来这么一出,愣了一愣。
他本来就生活朴素,随身也不习惯带多少钱,掏了半天,也只有一些碎银,尽数给了蔺晨。
“不是吧。”蔺晨震惊地看手心里的钱,又看看萧景琰,“萧公子穷成这样?”
萧景琰红着脸:“君子两袖清风。”
蔺晨思忖:“琅琊阁上奇珍异宝无数,看来蔺某是当不成这个君子了。”
想了想,又道:“没事,没钱,我还有消息。”
“坎门。”他转头对那小厮道,“我要赌一个大家都会感兴趣的消息。”
“什么消息?”
“关于通天帮内部的奸细到底是谁的消息。”蔺晨大言不惭。
那小厮面不改色:“那便是坎门了。”
他一摆手,那些机关一般的隔门便立刻开合几次,在他们面前展开一条曲折通路。
“两位公子,请吧。”
萧景琰抬步便迈了进去。
隔门构成的是一条可容一人通过的窄道。因为不能并行,萧景琰想去转头看看蔺晨还在不在身后,但是又有点不好意思。
“在呢。”可是蔺晨在背后朗声道,让他瞬间放心下来。
可是这一放松,他又觉得有什么不对。这条曲径比他想得要长得多,兜兜转转似乎怎么也不到头。如果这是通往坎门的道路,需要设置这么多弯卡吗?或者,只是想要让他们在这个谜道里多逗留一段呢?
正想着,突然前面的隔门啪一声合上了,阻断了前面的通路。
萧景琰心里一惊,立刻对身后的蔺晨大喝道:“快退出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身后的隔门也应声合上了,把他和蔺晨困在一个狭小窄道里。
萧景琰连忙伸手去推门。这些隔门是用厚重的石板制成,他使出全力还是无法推动。低头看脚下,却突然发现窄门底下白烟一片。
迷香!
他连忙捂住口鼻,后退三步,转头想要招呼蔺晨,却发现蔺晨已经在地上打坐好了。
“先生知道抵御迷香之法?”他惊奇地问蔺晨。
“不知。”蔺晨道,“我只是想比起一会儿被迷香熏得摔在地上,还不如自己先乖乖坐下来比较好。”
“你……”萧景琰还想说什么,但是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脚下一个踉跄,他往前倒,蔺晨一伸手,就把他捞住了。
“都说了坐下来比较好嘛。”在失去意识之前,萧景琰听见蔺晨这么说。
然后萧景琰醒了,就被捆得扎扎实实送进了这密室牢房。
好嘛,他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蔺晨还真就把他引到这么个龙潭虎穴来了。
“谁抓的我们?”他问蔺晨。
“通天帮的人。”蔺晨回答。
“所以这八门赌坊和通天帮到底是何关系?”
“八门赌坊是通天帮在金陵的大本营。”
“什么?”
“殿下不用惊慌,我是特意送上门来的,”蔺晨道,“你想,通天帮的帮主那是个什么人物,日理万机,也不比你父皇清闲,哪里有时间理我们这些凡夫小卒呢。他不来见我们,我们只能去见他了。我知道通天帮的大本营在这里,所以我打算赌一赌。”
“万一如果赌输了呢?”萧景琰用力挣了挣腕上的绳子,“万一活门没找着,进了死门呢。”
“有殿下陪我进死门,我也算死得值当了。”蔺晨笑道。
“说正经的。”
“好好好,”蔺晨道,“你想,有很多来八门赌坊的人说,他们不知道怎么进来,人已经在赌坊里了。但是钱一旦输完,不知道怎么出去,人却又被扔在自家门口。这让我想到一件事……”
“迷香!”萧景琰打断了他。
“没错,”蔺晨点头,“我虽然跟我爹不能比,只是个三脚猫江湖郎中,但是解个迷香还不算个事儿。”
“这么说……你早知道迷香的事情,早有准备,所以你根本就没中迷香?”
“两个人都晕了如何是好,总得留下一个清醒的人保卫殿下安全吧。”蔺晨道。
“你!”萧景琰说,后面半句哽在喉咙里,好半天才道,“那刚刚我叫你,你为什么不回答?”
“我本来想答的,后来想想又算了,因为我想看看殿下着急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可惜,”蔺晨惋惜地说,“黑灯瞎火的,看不见。”
一听这家伙的声音,就知道他在憋笑。
“你早可以告诉我迷香的事情,我也可以陪你一起演。”
“说谎不是殿下的强项,我怕殿下演得不像,反而功亏一篑。”蔺晨说,
要不是自己的手被捆着,萧景琰现在就想向蔺晨那个受了伤的肩膀下毒手。
好半天,他问:“那现在怎么办?”
“好办。”蔺晨说,“殿下就陪我欣赏一下这迷人月色呗。你看看,再一个月就中秋了,这月亮是越来越圆了。”
“我记得我们可不是来欣赏月色的。”萧景琰望着楔入窗口的银辉道。
在这种情形下还能叫他欣赏月色的,这天底下大概也就蔺晨一个了。
“放心,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蔺晨说,“我们这不是一边欣赏月色,一边等着佳人来约嘛。”
正说着话,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你看看,说佳人,佳人就到。”蔺晨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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